“碱痴”蔡云楼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。有人说,科学家都没攻克的难题,这个“土老板”咋能“整明白”,这就是在“整景儿”;也有人说,这个“土老板”有点“虎”,投资好几亿元在盐碱地里“打水漂”,有钱“烧”得飘了;还有人说,这个“土老板”有能耐,治好了“地球秃疮”盐碱地,还让“穷五家子”村翻身成了“鱼米之乡”……
金秋之时,稻穗低垂,水鸟高翔。在黑龙江省肇源县的盐碱地上,蔡云楼抓起一把稻田旁的碱土扬向空中,他打趣说:“近20年跟碱土面子较劲儿,不毛之地见了绿,种水田也能挣钱了,国家欠俺一个生态大奖!”藏粮于地,藏粮于技,黑土地上化碱为粮,描绘着绿水青山筑牢“中国饭碗”的美丽画卷。
“百万富翁”
如果没有这方水土的眷顾,自己今天也不会对这片水土这么痴迷
盐碱地,古已有之,被称作“斥”“卤”“恶地”等。《禹贡》《周礼》等都有涉及,《管子·轻重乙》对盐碱土地区的水盐运动规律已有初步认识——“带济负河,菹泽之萌也”,显示临近黄河与济水易于形成只有泽生草才能生长的低洼盐碱地。我国较早的引水洗盐工程,是战国魏文侯时西门豹“引漳灌邺”改良盐碱地。
肇源县,位于松花江和嫩江两江左岸,地处松嫩平原中心,盐碱地在全县各乡都有分布,主要在碱泡和草原荒地附近。蔡云楼出生在鲶鱼沟畜牧场,这里过去曾是军马场,有一片泡泽,蒙古语称作“乌兰它布海”,牧场因洪水频发盛产鲶鱼得名。
从农家子弟到乡村学校老师,再到家族唯一“吃公粮”的干部,蔡云楼曾是家人的骄傲。1998年,松嫩流域发生特大洪水,“乌兰它布海”成为一片汪洋。
“从小看惯了盐碱地,最初也没想跟这碱面子较劲儿!”蔡云楼说,大水退去后的第二年,初为人父的他已35岁,也面临一场人生抉择——是否辞职下海,承包这片沼泽?
当时,全家存款只有600元,老爹因为他辞职,气得半个月没跟他说话。他拉不下脸问爹妈借,就跟儿时玩伴姜发借了300元,两人又借来一条船,扛了一桶油、一袋土豆、一捆葱,在岸边的窝棚住下来开始打鱼。
连续一个月“打窝聚鱼”,却连一条鱼的影子也没看到。水一天天渐退,每天空手而归的他坐不住了,从外地聘请了两个捕鱼能手,但依旧毫无所获。
“再不出鱼,我的人生也就破产了!”回忆起那段岁月,蔡云楼至今心绪难平,他说,人生的梦想是有条件的,成功了是梦想成真,不成功就是白日做梦,如果没有这方水土的眷顾,自己今天也不会对这片水土这么痴迷。
那是一个响晴的上午,姜发捕鱼迟迟未归,蔡云楼焦急地等待消息。“不是翻船了吧?”“不出鱼没事,可别伤了人”……就在他守着水面愣神时,小船回来了,姜发冲过来一把抱起他大喊:“出鱼了!出鱼了!”原来,之前“打窝”没打好,大鱼一直没有探到。
“当时也不知道咋卖鱼,就跟鱼贩子联系代销,真是卖出了‘白菜价’,可就这样,每个人也赚了100多万元。”蔡云楼说,洪水冲来了“第一桶金”,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。
“恶人”
“咱是商人,不是‘善人’,不图出名儿,最初也没想干这么大事儿
多年前,在距离鲶鱼沟畜牧场不远的肇源县超等乡博尔诺村,“百万富翁”蔡云楼是一个村民眼中的“恶人”,有的村民甚至去北京上访告他。
“他承包地,围起来闲着,不让大伙放牧,能不恨他嘛!”博尔诺村村民王树江回忆起往事笑着说。
肇源县是典型的土地盐碱化地区,共有耕地260多万亩,其中可改造盐碱地约有20万亩。20世纪七八十年代,由于搂草过度和放牧过度,这里盐碱地面积增加。每当春秋两季碱质上升,地面粉化后被风吹扬,让人睁不开眼睛。
“一出门刮得满脸白碱面子,地里也种不出庄稼,鸟都不来,咱屯本来叫‘五家子屯’,结果被人嘲笑硬是喊成了‘穷五家子屯’!”村民何长海告诉记者。
《肇源县志》记载,“1937年4月8日下午5时许,从北方刮来一股飓风(俗称黑风),风力甚强,房盖被掀飞,历时三个多小时”。当地百姓“苦之久矣”。
“咱是商人,不是‘善人’,不图出名儿,最初也没想干这么大事儿,就是单纯想占个便宜、多赚点钱。”提起治理盐碱地的经过,蔡云楼直白坦荡地说。
原来,几户村民于2002年将2.4万亩盐碱地以6万元低价转包给了老蔡。“当时一斤饲草能卖1毛5分钱,就琢磨种饲草也能挣钱,反正地价这么便宜!”蔡云楼说,要种草、先养地,他把土地围起来连续3年没种。一些来此放牧被劝离的村民十分不满:“他不用,还不让我们用,凭啥?”
双方矛盾一度十分激化,但蔡云楼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。与此同时,一幅更大的宏图也在他胸中激荡:洪水退去、泡泽渐涸,能不能从附近的嫩江引水,把盐碱地和泡泽变成湖泊湿地,种芦苇、养鱼,岂不更挣钱?
说干就干,他创立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,自己投资修建引渠和围堰,把“乌兰它布海”和几个泡泽联通起来,芦苇还真长出来了,鱼也养起来了,附近的区域生态环境也得到改善,到2006年,芦苇加上养鱼的收入达到500万元。
“这些年村里雨水多了、风沙小了,绿色也多了。”王树江说,老蔡提高了土地流转费用,还给村里修了路,这几年大伙儿都主动把盐碱地转包给了他。
“碱痴”
“多少老板开着奔驰、宝马车来种盐碱地,最后没招儿骑着摩托走的,要想破产,你就大胆干吧!”……老蔡很倔,不听这些,他想试一下
在商言商,蔡云楼有时又不像商人。用他的话说:“一转身,错过了好几亿!”2007年,附近地块发现油田,随处可见抽油机,许多人一夜暴富。如果参与配合油田开发,鲶鱼沟集团至少有几亿元的收入,但是蔡云楼咬牙回绝了:“差钱不?差钱!但不差这个钱!”
他没有将地块用于油田开发,还拼命往碱水里砸钱,光是围堰和沟渠就连续8年投了9000多万元。
2007年,眼看着养鱼不再那么赚钱,老蔡瞄准了种植水稻。“别想在不毛之地上做文章!”“几千年都没整明白的事,你整不明白!”“多少老板开着奔驰、宝马车来种盐碱地,最后没招儿骑着摩托走的,要想破产,你就大胆干吧!”……老蔡很倔,不听这些,他想试一下。
“盐碱地不是不能改水田,主要是投入高、产量低、不挣钱。”肇源县农业农村局负责种植业务管理的工作人员何宏宇介绍,我国古代就有“水洗地”的治理方式,但容易出现烂苗,产量也很低,投入产出比严重失衡。
蔡云楼做足了前期功课,从县里、省里和外省请来专家团队,圈定800亩盐碱地搞试验。结果,水稻亩产怎么也不能突破600斤,甚至还有绝产的,而盐碱地种水稻亩产至少700斤才能回本。5年里赔了1000多万元,专家团队被迫解散,梦想几乎被撕碎。
屡战屡败的蔡云楼那段时间有些“魔怔”,依旧经常扎在碱水田里成了“碱痴”。一年秋收,他的试验田里有一处地块的6亩地单产超过了850斤。翻出生产记录,这块地比以往晚栽了20天。他把水装回来反复试验,发现气温的差异会导致水面盐碱溶解分离现象,直接影响水稻生长,最终影响产量。
如今,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盐碱地水稻亩均产可达1000斤,蔡云楼总结了一套盐碱地改稻田的“秘笈”:一是要看盐碱地是否含硝等成分,如果有则不具备改造条件;二是要有充沛的水源和排水设施,便于以水洗碱和以水压碱;三是要有沙土垫底和充足的有机农家肥,所谓“沙子掺碱赛如金板”;四是要精细化种植选好耐碱品种,掌握好秧苗浸泡和插秧时机,秋收时不能深翻破坏耕层;五是要熬得住,改造周期要3至5年,要长期投入。
“没有科学家说的那么玄乎,也没有老百姓说的那么简单。”蔡云楼说,“无中生有”的关键是逆向思维,要适应规律,最好是用物理方法适应它,再造耕层。这些年,他没少积累财富,但最大的财富还是这些改良盐碱地的经验教训。
“头雁”
很多没有申请专利的“土发明”,都实实在在地用到生产经营上
往昔不毛地,今朝鱼米乡。过去的“穷五家子”,早已翻身成了富裕的生态天堂。走在白色碱面覆盖的田间路上,虫鸣啾啾,此起彼伏;远处泡泽,蜻蜓低飞,成群的野雁劲翔,还有白鹳等水鸟栖息觅食。
在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一分场,捕蟹人从水塘里捕捞出鲜鱼和一笼笼河蟹,这些河蟹被运输到辽宁盘锦等地销售。“除了盐碱地流转增收,现在全村60多户中有40多户参与捕蟹等工作,一年可以增收20多万元。”博尔诺村村委会副主任葛东梁说。
蔡云楼在试验种植水稻时,就已同步开展稻田养蟹试验,带动附近村民搞有机种植和河蟹养殖。“河蟹怕高温,我们所处积温带适合养蟹,还可以翻松土壤、为水田提供营养。”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徐志良说,集团先后损失几百万元,积累了河蟹养殖、蟹苗孵化、成蟹冷链运输等核心技术,很多都是没有申请专利的“土发明”,但都实实在在地用到生产经营上了。
“鲶鱼沟品牌碱地有机大米及杂粮、有机大闸蟹已经成为金字招牌。”蔡云楼介绍,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现有资源总面积40万亩,下设12个生产基地,员工750人,各类技术人员近百人,相关产品取得了国家级绿色产品标识和有机产品认证资质,2019年被认定为国家级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。目前,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线下与中石化“易捷店”、中石油“昆仑好客”、农夫山泉等合作,线上与阿里巴巴、京东、苏宁等平台合作,产品销往北京、上海、广东等地。
除自有农场外,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还采取订单签约方式与农户紧密结合,签订收购合同,定期对农户开展技术培训和技术指导。同时,农户所需种子、农家肥等都由公司统一购入,一方面保证了有机绿色种植标准,另一方面也为农户降低了前期生产投入,在稳固提升市场高端供给能力的同时,实现农民增产增收。
“去年仅大米收购一项,就带动全县农民增收近7000万元。”蔡云楼算账说,由于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外销量巨大,直接拉高了肇源县大米收购价格。记者在鲶鱼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大米加工厂看到,不同包装规格的真空米砖从生产线上被叉车直接运送到库房,等待装车外销。
何宏宇介绍,全县约有可改造盐碱地面积20万亩,目前已改造约8万亩,绝大部分改造为水田种植水稻,弱碱水稻、蟹稻品质和加工能力不断提升,稻田蟹养殖逐步推广,探索出了一条农业高质量发展之路。
人生赢家
“企业家渴望用财富和数字说明价值,也更愿意用这片绿水青山和金色饭碗书写人生”
“满眼一片白茫茫,寸草不生碱圪梁,年年辛苦都瞎忙,大片土地尽撂荒”。有关调查数据显示,我国有盐碱地10余亿亩,分布在黑龙江、内蒙古、山东等地,成分和成因各不相同,但共同特点是有机质含量低、土壤板结、耕性差,作物出苗率低,种植业结构调整空间极其有限,农业生产风险大,常常广种薄收,成为全国增加粮食种植面积的“天花板”,严重阻碍现代农业发展。同时,盐碱化土地植被稀疏、防风固沙能力差,面临着荒漠化、沙漠化风险。
国家重点研发项目“东北苏打盐碱地生态治理关键技术研发与集成示范”首席科学家王志春等专家认为,下大力气攻坚盐碱地改良治理,不仅可以冲破增粮“天花板”,挖掘耕地面积“红线”外粮食产能,实现耕地扩容、提质、增效,还可以创新引领生态文明建设,改善局部生态,重塑碧水蓝天。
肇源县的盐碱地,如今已成为科技攻坚的竞赛场。不仅有蔡云楼这样的民营企业家,袁隆平院士团队、黑龙江省农业科学院、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研究团队等,也在此全力攻关盐碱地改良。
“过去的盐碱地治理,主要采取种植向日葵等旱地耐碱作物等方式,旱田改水田、低产田改高产田,等于再造人工湿地,对粮食安全和生态保护有重要意义。”在肇源县的国家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东北分中心一处试验田边,吉林农业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作物生物技术博士吕志尧风餐露宿,已经连续三年在此开展水稻耐盐碱基因研究改良稻种。
“我的工作就是给盐碱地‘相亲’,找出水稻中的耐盐碱基因,通过分子辅助技术转到优势品种中,从而生产出既高产又有良好口感,具备经济价值的水稻品种。”吕志尧说,改良盐碱地是个系统工程,从稻种、水源到土壤改良等,要熬上多年才能苦尽甘来。
王志春团队致力于苏打盐碱土调理剂研发,在此前一次应用效果测产现场会上,调理剂试验田产量是对照组的3倍多。“盐碱地改良的关键是‘对症下药’,针对不同地块特点加大科技创新力度。”他说,治理盐碱地实现“藏粮于地、藏粮于技”,可以确保全国人民把“饭碗”端得更牢。
肇源县水务局干部宋万琦等基层干群认为,盐碱地改造具有重要的经济、生态、社会价值,但投入大、见效慢、回报周期长,建议把盐碱地土地资源的规划、管理,纳入国家粮食安全战略体系,给予政策支持盐碱地田间基础设施配套建设,加大灌区、引水渠等建设力度,让更多盐碱地具备改造的基本条件。
“可加速推进耕地占补平衡指标异地交易,让更多盐碱地改造地区的新增耕地指标跨省区交易,获得更多资金用于推进盐碱化改良。”肇源县自然资源局干部赵岩说。
在蔡云楼看来,通过市场撬动龙头企业、鼓励社会资本参与盐碱地改造,推广基层实践中摸索出来的“土办法”,可以开拓“新蓝海”。“企业家渴望用财富和数字说明价值,也更愿意用这片绿水青山和金色饭碗书写人生。”他说,自己的名字是云中楼阁,但干的事却是脚踏实地,希望有更多“土老板”带领乡亲们,在苦碱水里奋斗出甜滋味儿。(李凤双、邹大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