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水平,山西沁水人,一级作家,《平凡的世界》编剧。中篇小说《喊山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电影《喊山》在国内国际热映并获奖。
从前的沁河人家,火炉上整日都坐一壶水。
壶是铁壶,壶里的水一早到晚都冒着青气,青气蒙在脸上,仿佛过日子的温暖。
铁壶里的水大开时,本身就是激动,容不得你偷懒。铁壶挪开,一坨和好的稀煤糊进去,火口上半边火苗扰动着。
母亲说:铁壶润水,只有铁壶里的水喝进肚子,人的身体才不缺铁,脸上才会生出红润。
壶中的青气是一个家族的势,“势来不可止,势去不可遏”;是“烟霏露结,状若断而还连”的生命延续之气,也是“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”的清正之气。
在越来越复杂的记忆中,我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的烂漫。带有丰收意味的景象,在我看来始终都是生存的一大快乐。但工具在进化。人们认同的观点是:进化中快速进化。
铁壶保留着因沉默而滋生的锈迹,安静而苦涩地作为“民俗”馆里的摆设道具。世间惟有时间是无法证明的。
如今,买一件各种花样的新壶太容易了,相比之下,留藏竟然需要决心。
以前的家难道真老了吗?记忆一旦被物件保存,就容易定型。
我曾经无知地认为:短暂的丢弃可以召回文明的轻便。就这样,一切都打入了错误的程序。
感情的反刍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,一定要来证明人多多少少都是怀旧的动物。
自认为遗忘过的事情浅浅的,哪知很快就被现实压成了一层灰。
我说我头晕。医生说:你有可能是缺铁性贫血,要常喝铁壶水。
铁壶是藏着乾坤的呀。
我渴望回到用铁壶的时代,看着我的亲人,像果实一样紧紧守护住自己的内心的核质。
想着时光对于我的意义,我没有必要跟着新鲜物事走,时间中我已经失去了很多。
想起陆羽《茶经》中描述过的茶馥,正是铁壶的前身。茶馥铁釜铁壶的演变过程,古人总是比今人生活得智慧。
老铁壶为年代之作,釜师制作铁壶,无不受日本美学“侘寂”及日本茶道之“和、敬、清、寂”的精神所影响。
从茶师到茶客到茶具到挂轴到茶花,均以静为旨,以求得悟中感知雅美,静中品味动美。
侘寂,是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:一种欣赏旧物之美的态度。
侘是简朴,追求的是俭朴与收敛,无需繁华,不要装饰;
“寂”是古旧,经过岁月的洗炼,物品自然留下的痕迹。
侘寂指的是,随着时间的推移,一件事物渐渐剥落其表象,流露出本质,超越外在和时间的美,不虚张声势,却历久弥坚。
失去了侘寂,与生活短兵相接,人的日常成为一种表演。我们都需要擦去时间的灰尘,回到从前,田野、四季、一片日光下,日光下铁壶的流口冒着青气,那一缕青气突然和许多消失的岁月贯通了。
一个城市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魂。魂,不是政治,也不是经济,是文化。
文化才是城市的魂。做一件与文化有关的事情,几代人延续,那一定是一个守得住决心和信心的城市。
铁壶是传统工艺,因为实用功能发展起来,它有着强烈的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色彩。
我感觉到了怀旧是一种低度的瘾。没有大悲大喜,淡淡的,似有若无。
我喜欢被煮水的青气包裹起来思考人生,思考生活:做女人,不做老人。哈,我脸上喝出了妈妈看见过的红润。如你懂得,也买一把铁壶,铁壶润水。